作者:三 心
在雷德利·斯科特的电影《火星救援》中,有一处与玛尔伦·豪斯霍费尔的《隐墙》相似的情节:同样是被动置身于一处与世隔绝的环境之中,为了果腹与生存,宇航员马克·沃特尼与《隐墙》的女主人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播种土豆以维持生命的延续。但在《火星救援》中,希望如影随形地伴随着马克·沃特尼,回归故乡是他自始至终的燃料、动力、支柱与归宿,缺少了这份希望,那生存的信念便会即刻坍塌、化为灰烬;但与之相反的是,在《隐墙》中,女主人公出乎读者意料地很快便放弃了被人拯救回归现实世界的期盼,在这个某种程度上可以自给自足的世界中铸造一种崭新的生活。
在隐墙内放弃名字和语言
有时候,主人公会登高以望远镜观察远方——那个被透明的无法穿透的墙分割开来的旧日的世界,所有生命体都被石化——无一例外地得到了一成不变的答案。她的希冀逐渐淡薄,这种行为到后来像是一种无所事事的机体记忆,甚至更像是作者在不断对读者的阅读期待进行一种没有任何人类会再出现的暗示,以达到为结尾制造出惊奇效果的目的。
因为过早地放弃了回归人类世界的希冀,人物和读者都调整了期望的指针:不再指向外部——主动地和外界建立联系以便逃离或获得某种救援,而指向内部——一定程度上可以在自给自足的世界中进行某种修行,与自然相处、与自身相处。所以读者预期的叙事紧迫感消除了,转向平稳徐缓,甚至在叙事的土壤上沐浴了一层圣洁的光辉。这种圣洁不来自于宗教,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摒除了尘世的自我圆满。在小说的开头,主人公已直白地告诉了我们:这篇小说是一份“尽可能准确把一切记录下来的报告”,而这份报告甚至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否希望被人发现;她不是为了任何人而写作,是为了寻找自己而写作,就像她是为了寻找自己而生存一样。
因为彻底弃绝了人类,所以在这个漫长的不知尽头的空间内,主人公的视角得以蔓延,对周遭的环境进行详细的观察与探索,以制造出丰富的感受体验,同时又以一种娓娓道来的语调不厌其烦地讲述着生存的每一处细节、每一种真实的感受。
同样得以蔓延的还有她的意识,这个绝对意义上的封闭空间,反哺了她对自己曾经身为现代社会的人类的思考。在隐墙之内,与主人公为伴的是猎犬、野猫与奶牛,她享用与利用了人类社会曾经的一些遗泽。但很多事在时间的缓流中慢慢改变,许多塑造人类社会的工具慢慢失去用处,甚至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她戒掉了对糖分的依恋。同时主人公也挣脱了某种在人类社会被视之为理所当然的枷锁,比如小说中主人公的名字从头到尾都被隐匿,她自己也坦陈,名字——这个人类社会中最重要的标签与符号早已被她遗忘。同样,小说从头到尾也没有人物话语的出现,交流的媒介烟消云散,使叙述者更直接与通透地抵达自己的内心。
唯一的希望是爱
当小说第一次出现她真正意义上的回顾以往生活时,她捕捉到了身在局中时从未审视的东西,她意识到以前的生活,“发现它在各个方面都有着不足。我几乎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任何东西,而已经得到的我都不是那么想要了。也许我的人类同胞经历过相同的事情。这些是我们还会互相交谈时从不谈论的事情。”这段思考深刻阐释了语言在生活中的无效性,真正重要的东西在社会这张巨网中从不以语言的形式传达。在这里,她和动物沟通依靠的是另一种语言——无言的语言,清晰地传达出爱。
小说最终漂流到了一个单纯的主题——爱。但这种爱是脱离了人类世界之后才被慢慢体悟到的。在安详的叙事流淌中,主人公也悄然发生了转变。这种转变被潜藏在叙事的雾气中,偶尔通过被点亮的思绪读者才蓦然觉察。老猫诞生了两只猫也像是转变的象征:第一只是“珍珠”,天生不适合在野外生存的品种;第二只是“老虎”,品种更适宜在野外生存。但无一例外,这两只猫最终都沉落到了必然的死亡结局。虽然生命在整本小说中没有得到实在的延续,但依然留下了一线可能的光明,还存活着的母牛贝拉也许成功受孕了呢?
在这里,一切都要遵循自然法则,即使是各种动物对主人公的态度——它们以天生的性情对待主人公,也以它们独特的方式爱着主人公。在自然中,一切符号的意义都被融化了,我们在生活中会寻找事物的意义。但在这个世界中,“事情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它本身”。一切人为的障碍都泯除的时候,意义的光辉才会照耀到身上。“再也没有比爱更理性的动机了。它使爱与被爱的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容易忍受。只是我们没有及时地意识到,这就是过上一种更好的生活的唯一可能和唯一希望了。”
乌托邦王国终破碎
《隐墙》的时间线具有一定的迷惑性,她书写报告的时间点是在故事中的某个时段,甚至很多痕迹暗示了她在书写的过程中有一定程度的更改。于是小说混杂了不同的时间模式,其中最明显也是最常出现的就是“闪前”。
《隐墙》交杂着两种暗示:第一种是确切的暗示,猎犬“猞猁”最终的结局是死亡;另一种是朦胧的暗示,小说之前也出现过死亡,但这些死亡都服膺于自然法则。这两种暗示最终导致突如其来的结局散裂出极度令人惊诧与恐惧的效果。
作者仅仅用了几页的篇幅,就撞碎了那个她几乎用整本小说亲手构筑的梦幻乌托邦王国。就在主人公与隐墙内的自然世界益发亲密并在读者心里早已刻下不可磨灭的烙印时,一个凭空出现的男人,杀掉了她豢养的公牛和猎犬,随后主人公又将其毫不犹豫地射杀。她延续了那种淡淡叙述的语调去陈述这个暴力事件,但并不过多地涂抹字词,就像一记快枪,迅速精准地命中目标——命中那个屠戮者,也命中读者的心房。
这是小说被归类为女性主义文学的一个例证:女性每次射杀动物是为了果腹,并在射杀后充满了负罪感,而男性则将动物以一种残忍的方式杀害——“他的头颅被砍成了好几块,躺在一大摊血浆里。”当一个温和的世界被打破了,即使一个女性,也会当机立断地除掉那个破坏者。但剩下这个残破的世界,终究无法修补与挽回。(三心)